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濮之珍 | 比翼双飞 ——我与孔阳【“一个人的40年”专栏之三十七】

濮之珍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19-10-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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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办主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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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翼双飞 ——我与孔阳

濮之珍 |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

本文系《探索与争鸣》公众号“一个人的40年”专栏专稿

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,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

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


【编者按】时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,《探索与争鸣》微信公众号于2018年初,开辟“一个人的40年”专栏,揭示改革开放40年来一代学人筚路蓝缕、以启山林的心路历程,描绘气象万千的当代中国,对过去中国以总结、对当下中国以启示、对未来中国以期冀。专栏推出以来取得良好反响,不少学界人士应征投稿,本专栏将陆续推出以飨读者。


2018年春,《探索与争鸣》杂志有幸多次访问濮之珍教授。本文系根据相关访谈整理而成。濮教授年届九十六高龄,而谈及往事,娓娓动听,思路清晰,并结合许多珍贵的老照片加以展示,给访者留下了深刻印象。濮教授深情回忆她同蒋孔阳先生比翼双飞度过的五十年岁月,介绍了两位资深学者数十年的治学体会,以及由家庭际遇折射出的中国社会的宏大变迁。


蒋孔阳、濮之珍先生一家

“千里姻缘一线牵”

我和蒋孔阳有一些共同点。我们两个人同岁,都是壬戌年出生,我是冬月,农历就是十一月,他是腊月,农历十二月,不过因为那一年农历有个闰月,所以有人就说我大他一岁,实际上我大他一个月(我是1922年12月,他是1923年1月);我们两个1951年应聘进的复旦大学,还都在中文系;我们两个都参加了农工民主党,都是上海市政协委员;我们两个还都得了奖,他得过上海市第一届文学艺术奖“杰出贡献奖”,我比他晚,得的是上海市第一届语言学终生成就奖;我们两个都拿到了国务院的高等教育杰出贡献奖并得到“国务院特殊津贴”,因此同事们有时会说,我们是“比翼双飞”。

 

孔阳是四川万县人,我是安徽芜湖人,相距千里,怎么会跟他认识呢?我想简要说一说:1937年抗日战争,我那时读初三,跟随父兄逃难四川。我的大哥是金陵大学研究生,毕业后在南京金陵中学教书。因抗日战争,金陵中学搬到四川万县,所以我们全家逃难到万县,一家安定下来。大哥在金陵中学教书。父亲不久因病去世。我在金陵中学读书,中学毕业后考进国立女子师范大学中文系,学校在重庆江津县白沙镇。

 

青年时代的濮之珍、蒋孔阳先生


1945年抗战胜利,我也大学毕业了。当时逃难来四川的人多,大家都想回老家,因为没有公路,没有铁路,只有船,而且是小船,交通不便,我们家一时走不了。我的老师台静农就推荐我到清华中学去教书,校址在重庆南温泉附近。政治大学也在南温泉附近,当时大哥已在政治大学教书。蒋孔阳本来是想考西南联大的,但是因为生病发高烧没有办法考,等到病好了,只有政治大学在招生,而且不要学费,他就考了政治大学的经济系。孔阳在经济系有个同班同学姓罗,过去他也是金陵中学的,是我大哥那时的学生,所以认识我。他想到中学里来看看我,就约孔阳陪着他一同到清华中学来看我。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。

 

抗战胜利后,1946年,我们一家离开四川,回到安徽芜湖。孔阳和罗同学也毕业了,巧就巧在这里,他们同时分到芜湖的银行来实习三个月。“千里姻缘一线牵。”他们是客人,我们是本地人,我哥哥又是他们的老师,两人就常到我们家里来玩了。罗比较能干,蒋比较内向,话不多。三个月后,他们实习结束,罗分到南京的银行,蒋先生分到镇江的银行。因胡老师推荐,我已在南京明德女子中学教书。孔阳就开始给我写信了。从1946到1948年,写了很多信给我。那时每个星期差不多礼拜六他就来看我,我们一同到玄武湖、中山陵、鸡鸣寺等地游玩,相互友好,有感情了。


 蒋孔阳先生与濮之珍先生的通信


1948年秋,我考取了中央大学(现南京大学)中文系研究生,导师胡小石老师。孔阳也常来看我,写信给我。他来看我时,有时也去旁听课,并拜见宗白华老师、胡小石老师。


胡小石教授给濮之珍先生的信


后来,他应林同济教授邀请,去上海海光图书馆工作了。这样他在上海海光图书馆工作,我在中央大学读研究生,分开两地,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时期,南京生活不安定。到了1948年圣诞节,我们在海光图书馆大厅举行了结婚礼,来了不少亲友和同学贺喜。


应聘复旦,教学相长


1951年我研究生毕业,应聘复旦中文系,后来孔阳也应聘复旦新闻系。1952年院系调整,他也来中文系了。他在文学组,我在语言学组。那时我们还是两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。后来我们是在“教学相长”中成长起来的。

 

我觉得复旦当时的学风很好,对年轻教师好。复旦每年校庆时,就鼓励教师能够有论文作报告,我们青年教师写论文参加学术报告,只要你论文写得好,学校校报就给你刊登出来。所以一到校庆他也写,我也写,写出论文来大会上作报告,然后学报发表,这对我们鼓励很大。我们一些论文就是这样写出来的。另外我们对教学认真努力,一面教学,一面科研学习,是教学相长的。如他教“文学概论”,就写了《文学的基本知识》和《论文学艺术的特征》两本书。我教“语言学概论”,结合教学我也写了一本语言学理论方面的书,《语言》。这本书是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《汉语知识讲话》丛书的第一本。开始是一篇篇论文,后来两个人都出版书了。我们出书比较早,50年代就出书了。我们上的两门概论课,开始叫“引论”课,被朱东润先生戏说我们家是“双引楼”。后来他为高年级上美学课,我教中国语言学史课。

 

新中国建立后,鼓励大家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,我觉得对我们是有帮助的。我认为研究学问材料很重要,学习理论也很重要,没有理论分析不容易在学术上深入。孔阳和我教书也好,写书也好,都注重理论的学习研究,他早年写《文学的基本知识》,老年写《美学新论》,就是运用理论对美学进行系统分析。孔阳写的书,后来出了六卷本《蒋孔阳全集》。前四卷是他自己编的(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),第五卷我编的。第六卷找朱志荣先生编的(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)。

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我开始上中国语言学史课。当时复旦中文系设有“语言专门化”课程。我们感到学习“语言专门化”课程的同学,理应对中国古代语言研究的历史有所了解。教研组要我开课,这是门新课,我就开始学习备课了。

 


我是从学习备课中,了解到对中国古代语言学的不同看法的。国外语言学界认为中国古代史没有语言学研究。这种看法也影响中国语言学界,如王力先生《中国语言学史》书中,就认为中国古代只有为经学服务的“语文学”,没有“语言学”。我认为这是不符合中国古代语言学研究实际的。因为汉代就有语言学家、语言学专著。如西汉时代的扬雄《方言》,东汉时代的许慎《说文解字》等,因此我写了《书王力先生<中国语言学史>》后寄《中国语文》,《中国语文》1964年第6期刊登了。后来王力先生来上海,我和高天如先生同去拜访,王力先生也笑着说:“中国古代是有语言学的。”

 

许慎在《说文》序中说:文字者,经艺之本,王政之始,前人所以垂后,后人所以识古。这里就科学地指出语言的社会本质、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。又如他分析出汉字的“部首”至今还起作用。又如扬雄,他亲自调查汉代当时方言,分析出语言里有古语、今语、外来语等。可见中国古代语言研究也是我国古代文化宝库中的重要部分,我们应好好学习研究,并发扬光大。

 

八十年代:我们一家的最佳时期


文革时期,孔阳受到批判,不能上课教学。四个孩子,三个下放农村,一个去了工厂。1978年改革开放,蒋孔阳重新教书,我们的四个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学,一家很开心。如我的二女儿蒋红16岁初中毕业下放,在农村十年,改革开放后她考进复旦中文系。复旦中文系毕业,又考进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读研究生博士,毕业后在大学教书,现在是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的终身教授。我们家几个孩子那时候真不容易,后来都先后考进大学了,还读了研究生,现在都很好。改革开放让我们一家得益很多。

 

1980年,中文系安排蒋孔阳到日本神户大学当交流学者。他知道了这个消息,很高兴,就跟我讲:“之珍,我的问题解决了,不然不可能让我到外国去。”当时,他的身体不好,我一直送到北京,把他送上飞机。神户大学副教授山田来接孔阳,见到我是语言学教师,就想请我同去。孔阳走了,我老不放心他。第二年,也就是1981年2月份,我也应邀到了神户大学。


我们到了神户大学,学校提供了住房,生活安定。他上文学课,我上语言学课,同学们学习很好。那个时候国家规定,复旦发的工资给我们自己,神户大学给的工资要到领事馆上交国家的。神户大学老师客气,请我们吃饭,因手中钱不宽没有回请。他们开始不明白,后来知道这个情况,我就自己烧菜请他们在家里吃。

 

我们在神户大学除教书外,还参加一些有关的会议,如参加有关语言、文学方面的会议。我们不但在神户大学,后来也到过京都大学、东京大学、日本的大阪外国语大学,跟他们懂中文的老师进行交流。日本同学学汉语的人多,日本的老师对我们态度也好。

 

我因为在国内教学比较忙,要开会,时间少,到了神户大学只是上课,时间反倒多了。我就开始搞语言学史。神户大学那时已有复印机,我就利用复印机,复印收集了不少有关中国古代语言学史的资料。

 

1982年10月从日本回国后,后来复旦中文系也请日本老师到复旦来上课、交流。回国以后我还写过文章,介绍日本的汉语教学。孔阳为中文系高年级开美学课。我为语言专业开中国语言学史课。1982年,我们开始招研究生了。他在美学方面写了很多论文,先后出版了多本书。后来出版了六卷《蒋孔阳全集》


1983年,蒋孔阳担任了中文系的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,1984年担任美学研究室主任。1983年还有一个大事情,就是他和我两个人都当上了上海市政协委员,我不但是政协委员,还担任了副秘书长。1985年蒋孔阳还被聘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的成员,这对他是个很大的鼓励。

 

1986年,我被载入《中国现代语言学家》,孔阳的《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《德国古典美学》又荣获社联优秀著论奖。

 

1987年我的《中国语言学史》正式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。中国语言学史这门课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。“文革”时课不上了。到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又正常上课。《中国语言学史》这本书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月第1版,1999年5月再版,其后多次再版。

 

1988年8-9月,孔阳应邀赴英国诺丁汉大学参加第十一届国际美学会议。蒋红从美国去,一同参加国际美学会议。八十年代,孔阳还出版了两部美学论文集,一本是《美学与文艺评论集》,一本是《蒋孔阳美学艺术论集》,收录了80年代他发表的重要的美学文章。

 

八十年代是我们家最高兴、开心的时代,实在是个最佳时期,我们整个家庭的最佳时期。

 晚年的蒋孔阳先生与濮之珍先生

我和孔阳的最后十年

1991年孔阳与朱屺瞻、朱践耳同获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,我们俩还得到国务院高教杰出贡献奖,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后来他担任了美学学会会长,我担任了第三届的语文学会会长。孔阳还和朱立元先生一同主编《西方美学通史》七卷本。

 

1991年7月—10月,因为第二个孩子蒋红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研究生毕业,我和孔阳一同去了美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。后来又去了俄亥俄州立大学、哈佛大学访问,并作了学术报告。孔阳讲的是“唐诗的美学特征”,我讲的是“中国古代语言学”。回国后,在上海市政协《联合时报》我先后发表访美国观感的三篇文章“旧金山掠影”“在明尼苏达”和“万里行程万里情”。

 

1992年,我带领研究生、青年教师,一同编写了《中国历代语言学家评传》。中国语言学研究历史悠久、遗产丰富。可是,历代史书中的“儒林传”中却少有语言学家的传记,如写第一本韵书《切韵》的陆法言,写《中原音韵》的周德清、首创三十字母的守温等。他们对中国语言学的贡献很大,而史书上却无传。因此,我主编,和研究生、青年教师一同编写了一本《中国历代语言学家评传》(1992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),从古代到清代50位,为语言学家树碑立传,以弘扬他们在中国语言学上的贡献。

 


1994年我和孔阳两个人荣获复旦大学的比翼双飞奖,这也是我们几十年的写照!复旦全校评了两对“比翼双飞”,理科评的是谷超豪、胡和生。1998年1月,中文系还给蒋孔阳、濮之珍教授从教50年开过一个庆祝会。孔阳在会上发言时说,他和我相依为命。

 

孔阳身体不太好。1995年开始又患了帕金森病。去医院看病,医生说帕金森病病因还不清楚,目前还没有特效药,吃点药可以缓解,但要当心护理。从此生活上,我们更关心照顾他。有什么事,我总和他一同去。1997年扬州大学约请他去开美学方面的学术会议,我就陪同他去。我们是先到南京,特地去了中山陵、玄武湖、鸡鸣寺等处。回想起1947年,那时我们是青年,现在已是1997年,故地重游,感慨万千啊!


后来,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他的选集《美的规律》时,提出要他在卷首写点什么,他就写下这一段:“1947年,余与之珍,游南京灵谷寺,探无梁殿、登灵古塔,读綦毋潜诗:‘塔影挂青汉,钟声和白云’而善之。1997年,余复与之珍游灵谷寺,塔仍在而人老迈已不能复登矣。相与叹惋而归,是为记。”后来我又用毛笔写下了这段话,放在北京现代文学馆孔阳的书房里。《美的规律》这本书的前头也刊登了这段话,并注明“孔阳文,之珍书”,以为纪念。后来到了扬州大学参加会议,他的发言是我代读他的发言稿。总算平安归来。

 


当时,中国作家协会还曾安排孔阳去杭州休养,我陪同他去。那时巴老(巴金)也去杭州休养,孔阳去看望他。巴老很关心孔阳的身体。1998年春天,上海市委组织部安排上海市部分人大代表、政协常委去海南,孔阳也和我同去,沿途对他照顾,那次他很高兴,没想到,这竟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出游了。回来后,夏天他在家不当心跌跤,就生病住院了。这么一住院,住了近一年,他去的时候是走去的,后来长期住下来以后就无法站起来了。我每个星期去六天,天天早晨起来就到医院去,到晚上回来,就星期天休息一天,换小孩子去。他这个人性格温和,跟医生也不多说话,也没有什么要求,总是安静、平和地配合治疗,医生都说他能忍痛。只是在病情比较稳定那段时间,在医生查房时他常询问: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家。

 

到了1999年过春节,他基本上好多了,复旦的老师、同学也常常有人去看他。我们结婚50周年纪念日时,孩子们送来了双层大蛋糕、水果、鲜花,我们请医生、护士一同吃。这段时间,我充满了希望,对他说:孔阳,我们手牵手走向新世纪。

 

想不到,好景不长,1999年5、6月份,孔阳病情复发,高烧不退,药物无效,医生束手无策。他真的走了!

 

孔阳去世后,我最难忘的是他那想回家的依恋眼神,最心碎的是那句说了多次的“我和你一同回家”。我好后悔未能接他回家,写了《我和你一同回家》以为纪念。

 


孔阳逝世后,追悼会到了近300人,大家感叹他走早了,舍不得他走。亲友、学生、朋友、同行专家写了不少怀念的文章。复旦为他开了多次学术纪念会。如2000年6月,复旦大学为他开了“蒋孔阳美学思想与新世纪美学研讨会”。不少同行专家与各校师生到会。为了让他的学术思想继续发挥作用,我把他的稿费、学术成果奖金捐献出来,在复旦领导和校友的支持下建立了“蒋孔阳美学研究基金”。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派人来我家,要请蒋孔阳入馆,我捐赠了他的书桌、书橱、座椅、躺椅和近千本书。后来他们在文学馆布置了一个孔阳的书房,并召开学术讨论会,我和几个孩子也去北京参加了。

 

濮先生和孔阳先生的弟子们一起看望孔阳先生


孔阳走了,我和几个孩子十分悲伤,至今仍想念不已。新房朝南的房间,我们为他铺了床,窗前有书桌,书桌上也满是书。客厅里挂着他的大照片,摄于洛阳牡丹园,客厅两边全是书橱。我和孩子有什么事,也会上柱香跟他说说话。比如上次中文系建系百年,我就对他说:孔阳,我们一起去!照片上的他微笑地看着我们,像平时那样亲切谦和!

 

孔阳内向,话不多,但想得多。他为人谦和,对长辈敬重,如对朱光潜、宗白华老师,对同辈友好,对青年人他关心帮助,为不少青年作者都写过序。他对研究生很亲切,他的研究生,生前故后都对他好,有时来看我也念念不忘会上柱香。

 

大概是八几年的时候,蒋孔阳写了一篇散文,写他坐在复旦九舍,外面是个小花园,他看到花园里有阳光有绿草,就觉得即使是秦皇汉武,也超不过阳光跟绿草,他觉得人生应该像阳光跟绿草,对人有贡献,把生命和美奉献给人间,要这样才对。现在,举国庆贺改革开放40年。祖国发展得这么好,国泰民安,国际上也在友好交往。我和几个孩子们也好。我想孔阳在天之灵,也会安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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